探究北大精神,或曰传统,似乎一直是北大人未能释怀的话题与情结,从蒋梦麟的《北大之精神》(1923),到四年后马寅初的同题演讲,再到北大九十周年校庆之际出版的《精神的魅力》,都不约而同地拈出“精神”这个关键词。在这样的文本序列中,陈平原先生的《北大精神及其他》不是第一个,自然也不会是最后的盖棺论定。说到这本书,不可不提两年前作者的另一本书《老北大的故事》。虽然二书一谈“故事”,一论“精神”,似乎各有侧重,但把它们并置等观,不难看出“故事”正是“精神”的表征,而“精神”乃是“故事”神髓。没有故事的精神,不免流于抽象,神韵不足;而不谈精神的故事,则不免见木不见林,缺少厚重。陈先生的北大研究之不同于所谓校史专家者,或许就在于“以考据出故事,以考据出思想,以思想出文章”的路径和策略。这里的“思想”未始不可以换作“精神”,所以,可读又可信的故事自然不同于“宫女说天宝”,而隐含于故事背后值得深思的精神也不是空谈义理。
开章第一篇的《北大传统之建构》便是例证。“北大传统”之辨说,本是一个大题目,也因不同时期、不同意识形态环境、不同人物的身份背景,而言人人殊。陈先生似乎无意于义理之争,而是从史料入手,对这场敏感的历史悬案,他选择了十位“确实影响了北大性格的形成”的先贤——严复、蔡元培、陈独秀、胡适、李大钊、蒋梦麟、周氏兄弟、刘半农、马寅初——的相关文章,把这些历史文献并置,虽略加评述,却按而不断,意在言外,不失为一种高明的史家笔法。同样,陈先生剖析“精神”,也是这样从北大人物入手,通过北大人来理解北大,无论是蔡元培、胡适、成舍我这些“古人”,还是作者从游问学的“中文系四大导师”——王瑶、吴组缃、季镇淮、林庚,正是在他们身上,作为北大灵魂与脉搏的“精神”才有了活生生的载体,还原为生动的校园风景。说来这样的文章笔法也是渊源有自:从周作人的《卯字号的名人》、柳存仁的《北大和北大人》、朱海涛的《北大与北大人》,直到张中行的《红楼点滴》,都是借助不同于正史的轶事,表述着自己眼中心中的北大。有心人可以去看陈先生主编的《北大旧事》,里面专门有一辑“红楼掌故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,注重历史细节和具体印象的研究方法,也是陈先生的“惯技”。关注与北大渊源最深的“五四”,主编《触摸历史》一书时,他便说过:“没有无数细节的充实,‘五四’运动的‘具体印象’,就难保不‘一年比一年更趋淡忘了’。没有‘具体印象’的‘五四’,只剩下口号和旗帜,也就很难让一代代年轻人真正记忆。”(《如何进入历史》)事实上,许多北大人也都是这样通过北大之文献、传说、人物,来触摸历史,感知北大,进入北大的精神世界。
对作为1988年中国文化教育最为引人瞩目的话题和事件的北大校庆,陈先生也是不即不离,既入乎其中,故能观之;又出乎其外,故能写之。书中一辑“百年庆典”,既不随众俯仰,陶然抒情,也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,刻意泼冷水,可说是中正的史家立场。
美国学者杜威说过:“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一下,牛津、剑桥、巴黎、柏林、哈佛、哥伦比亚等等这些校长中,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,固不乏其人,但是,以一个校长身份,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、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,除蔡元培外,恐怕找不出第二个。”这里也可以说,像北大这样“对一个民族、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”,在世界大学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。也正因此,北大逐渐成为箭垛式的神话,成为公众与社会的话题,既有各种不同读解的可能,又有多种阐释的资源。陈先生“借助北大这个个案,来考察中国的思想和教育”,也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可能。书中第四辑的三篇文章,《设议院与开学堂》考察由于近现代议会制度的不健全,所以青年学子越俎代庖,代行国会职能的利弊;《新教育与新文学》从知识生产的角度,探究大学教育机制对文学观念的形成和文学史学科的建构的制约;《大学之道》借助传统书院与新式教育的兴废起伏,分析书院与大学两种体制的得失,以及彼此补益滋养的可能。这些都可看出陈先生的学术史视野。在此视野中以“我观北大”这样的私人叙事,着眼于老北大的精神与传统,又寄意于中国百年思想与学术这样的宏大叙事,因而关联到诸多值得深思的问题,这正是言此意彼的“小题大做”。
随着百年庆典的渐行渐远,一度成为1998年热门话题的北大,也自荣华的顶巅,重归宠辱不惊的本真。因此,不少当年走红当令的北大题材的图书,也因此陡然变得“人老珠黄”,品尝到逐潮者于潮落后的苦涩和孤寂。但我以为当年的《老北大的故事》固然不属此例,它既非凑热闹,也自然不会过时。而《北大精神及其他》更是有意疏离中心话语、避开繁华舞台的“警世恒言”。犹记在校时,钱理群先生曾问过我,你在北大感触最深的是什么?当时沉思良久而无以应对。如同终日置身于空气之中,却对它近乎浑然不觉一样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无法回答好钱先生的问题,但从陈先生的两本书中,我似乎找到了答案。